新民哪有看风水的(没爬过屋头顶)

作者 | 沈嘉禄

上海的弄堂房子,一般以石库门居多,门框是三根石条搭起来的或磨石子水泥砌成的,门楣上有山花,也会有些雕饰,再塑几个寓意吉祥的字,表示这家人家是书香门第或官宦人家,反正就是封资修的一套。

两扇大门装有铜门环,敲门的时候声音老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被拆了。黑漆大门斑斑驳驳,漆皮也翘起来,房管所已经好多年没来大修了。门板上钉着好几只信箱,最大一只是我家的,老爸订了《半月谈》、《新民晚报》,我订了《上海文学》、《收获》。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记忆,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石库门弄堂的末日开始了。

石库门房子都有一个天井。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天井里是很热闹的,叽叽呱呱像打翻了田鸡篓,小学生七八个,搁起一块洗衣板在开小组,默生词,做算术题,背英文单词:、 、 、前客堂宁婆阿娘的小孙囡敏敏做小组长像模像样,“谢建伟侬做啥!又在偷看是吗?”

天井四角方方,是石库门房子的公共空间,进入居室前的过渡,这里透气,响亮。过去石库门房子只住一户人家时,可以在此置一口水缸,养金鱼、种荷花。后来住房紧张,房管所也会在此搭只顶棚,砌两堵墙,也算正儿八经的住房了,按月收房租,就算国家承认你的居住权了。

住户平时一般不将大门关死,为了通风只装一扇腰门,路人不能一览无遗,多少保留了一点隐私。但是,这幢楼里所有的居民就要从后面的灶披间进出了,倒也相安无事。

天井后面就是客堂,这里是一幢房子里最正气的一间。朝南,落地大门四扇,打开后相当威风。有的地方还是马赛克铺地,色砖镶拼,六角、八角、回纹边框。后来在落地窗的位置砌起了墙头,装上窗户,据说为了安全。

天井一侧是厢房。并不是每幢石库门房子都有厢房的。比如说兴业路上中共一大会址,四幢石库门房子联排,看上去不错,但没有厢房,只有前后客堂。

厢房在天井东边,称东厢房,厢房在西边就是西厢房了。

厢房一长溜,与客堂以直角相对,前半截是前厢房,对着天井有宽大的窗子,光线不错。过去二房东会对承租人说:这里是整幢房子风水最好的,租金当然要高一点。后厢房的窗子朝北,光线就暗了,如果是水泥地板,一到冬天就冷得够呛。如果在前后厢房中间再隔出一间——这也是常有的格局——因为没有地方可开窗子,那简直是暗无天日了。

从客堂旁边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甬道深入,慢慢走啊,就看到了直上二楼的楼梯。且慢,楼梯旁边就是后厢房的门。很暗是吗?眼睛还不能立即适应,摸到开关,电灯亮了,墙上有一排小火表。哦,墙角上方还悬挂着一个佛龛,杨家的祖宗牌位就供在这里。

往后看一眼,这里有天光从晒台昏昏沉沉地洒下。水槽安装在此,地皮终日水淋淋的,还有一股尿骚臭,自来水笼头装了好几只,一家一只,有时候还会套一个马口铁罐头,侧面开口处插一条铁条,上锁!大家在这里洗菜淘米,淘气的小屁孩在这里撒尿。然后进入灶披间。

灶披间直通后门,八九个平方米的样子,四面墙壁墨漆乌黑,陈年油渍相当深重,有几处似在流淌之中,就像书法中一再强调的“屋漏痕”。天花板上拉着横七竖八的电线,上面织满蛛网,靠墙摆了四五只煤球炉,炉子上方还挂着摇摇欲坠的柜子,里面除了油盐酱醋还有深居简出的蟑螂。在巴掌宽的空隙里还要硬塞进一张小桌子,切菜剁肉包馄饨。

退出灶披间,重新回到楼梯下,就是前客堂的后半截,也叫后客堂,只有三四个平方。这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被阳光遗忘的角落。住在这里,租金应该最便宜吧。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我妈告诉我,住在这里的肖老太可是二房东噢。

二房东?住这里?想不通是吗?二房东把最敞亮、最正气、阳光充足的朝南房子租给客户,实现利润最大化,她宁可天天蜷缩在阴暗潮湿的后客堂,在昏暗的灯光下数钱。

二房东,二房东,这种事体也只有上海人才做得出来!

走到底楼与二楼之间,请注意楼梯旁有一扇小小移门,拉开,这是一间夹层。天哪,夹层只有一米多高,身子也站不直,能住人?能住的,这里住着一户三口,户主姓陈,两夫妻加一个小女孩,早出晚归,见了邻居客客气气的。关了门,别有洞天。贺友直画石库门风情,就有一幅画专门描写夹层的,一个男人挑了一担煤球颤颤威威地走上楼梯,女人在家里炒菜,作孽啊!

老宁波对上海石库门生活顶顶熟悉,只有他画得出来。

二楼到了,二楼前客堂与楼下的前客堂对应,一样大小,更加敞亮、八面来风。一侧也有前厢房、后厢房,有的还是通厢房,从南到北一溜,赛过保龄球道,那就比较海威了。

这样的人家,三代同堂,也许有整堂的红木家具,揩拭得光可鉴人,乖乖,还有落地座钟、电风扇,看来当家男人在旧上海有点实力的。后厢房的住户,若是子女多,日子就过得紧绷了。

仔细考察,当年的营造商惯于做表面文章,在前厢房、前客堂的处理上比较舍得用料,这是上海人的面子,造到后厢房、后客堂、亭子间,墙头就砌得七高八低,地板铺得七翘八裂,洋钉也会戳出来,窗子本来朝北,也不讲究了,能通风透气就行啦。

不过在上点档次的弄堂里,会出现两厢两天井的石库门房子,那么亭子间也成了双亭子间,这样的房子在建造时不敢造次,一般都砌两砖厚的墙。

亭子间,在上海的话语中是有点暧昧的,亭子间就在灶披间的上方,狭小、低矮、朝北开窗。

居住在亭子间里的女人被邻居呼作“亭子间嫂嫂”,三十年代的穷作家租住于此,被称作“亭子间作家”,萧军萧红飘在上海的日子,想必也在亭子间里相濡以沫。亭子间是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在物理意义上有点离岛的属性,也最容易爆出爱情的火花。

亭子间头上,就是空间面积相当的晒台。阳光灿烂,风雨兼程,是整幢房子居民晾晒衣物的场所。

小时候我在上面用破脸盆、破砂锅种鸡冠花、凤仙花。后来在晒台上学拉小提琴,杀鸡杀狗的声音吵得刚刚做出夜班的小刘爷叔睡不好,他上楼来作揖相求:“小六子,侬能不能稍许拉得轻一点啊?”

后来,肖家的儿子、女儿从黑龙江、安徽回城了,眼睛一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江南造船厂当工程师的肖家伯伯跟房管所所长熟稔,请一班徒弟来帮忙,工字钢、三角铁、松木阁栅等等像老鼠搬家似地拖进来,在天花板上加了一只三层阁,又开了一只老虎天窗,一间像像样样的婚房就这样“生”出来了。

邻居意见纷纷,但人家房管所里有人,居委会也对知青有所照顾,你能拿他怎么样?肖家姆妈带着新媳妇出面拜访左邻右舍,爷叔阿姨一叫,喜糖一散,大家复归一团和气。

住在弄堂里的上海小男孩,大都有爬屋顶的经历。

在晒台上一登,就上了屋顶。“悄悄地进城,打枪的不要”,但是瓦片仍然咯咯响着,有好几块不可挽回地裂开了。

一般弄堂房子瓦片都是灰色的,拱型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还用水泥加煤屑做瓦片,用了不久就风化了,屋顶漏水了,群众意见很大,就骂房管所。只有新式里弄房子或正宗洋房的房子才用红瓦,平板式,表面有楞条,片片相扣,看上去比较漂亮。据爬过这种屋顶的同学说,洋房爬起来才叫痛快,不怕踩坏瓦片。

屋顶上有晒干的猫屎,有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三角裤,有断了线的风筝,有破皮鞋,有废弃的自行车轮胎,有鲜绿的野葱我独自一人,或与邻居小孩一起行动,不止一次爬过屋顶。爬到刀刃般的屋脊上,左右张望,心里未免有些慌张,两边就是斜坡,若是脚底打滑,身体就会不可阻挡地滑下去,要么天井,要么后弄堂,重则粉身碎骨,轻则断手断脚。

站在屋顶往周围眺望,可以看到淮海公园的树林,看到救火会的眺望塔,看到上海的制高点国际饭店,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五层楼学校,看到某个工厂的水塔。苍茫的地平线伸向遥远,莫名的惆怅突然涌上心头。

唯有在这个时候,才知道上海有多么辽阔!才知道岁月有多么虚空!

后来我还在屋顶上放过风筝。风清云淡的时候,从晒台翻到屋顶上,看风筝越飞越高,我的青春小鸟也越飞越高了。有一个同学从屋顶上摔下来,死了。这一节,我已经写过文章了。

很久以后,读到金宇澄的《繁花》看到阿宝与蓓蒂爬上屋顶,阿宝10岁,蓓蒂6岁,两个孩子胆子贼大,他们在屋顶上并肩坐下,眺望远方,像受洗一般庄重而纯静。瓦片是温热的,黄浦江那边传来巨轮的鸣笛声,悠扬如圆号。蓓蒂紧拉着阿宝,江风穿过她的发丝,轻舞飞扬。

这一幕,想必深深感动了每个爬过屋顶的上海男人。

弄堂里的老虎天窗本来就不少,到了知青纷纷回城后,更像雨后春笋一只只冒出来,挡也挡不住。人家要结婚生子,单位里房子紧张,头发花白的老职工还在排队,轮到你不知猴年马月呢。

搭阁楼是上海人的一大发明,上海滩阁楼之多,简直可以入世界吉尼斯记录。

上海弄堂的老虎天窗也是各有千秋,蔚成大观。当年赵丹在电影《聂耳》里爬出老虎天窗拉小提琴的一幕,真把一班中学生迷死了。我小时候也幻想我们家终于搭成了一只老虎天窗,这是我的小小世界。

然而现实是骨感的,直到逃出这条憋屈的弄堂,我一直在没有天窗的阁楼里打转,那里直不起身子,但可以放一张小桌子,我在阁楼上读书,高考复习时每天奋斗到半夜三更,然后将身子放倒在被褥上,继续做我的美梦。

有一天,14号里的小黑皮,吃了中饭去捉野猫,一跃而上了屋顶,轻手轻脚爬到21号屋顶上,野猫没有捉着,却意外听到一只老虎天窗里厢传出一阵阵叫声。

小黑皮已经读初一了,从这个声音里听出了令他心惊肉跳的花头轻,他慢慢挪移过去,贴着窗口朝里厢看。呵呵,一对男女正在滚床单

弄堂生活是热哄哄的,灰扑扑的,潮叽叽的,湿答答的,闲语碎语的,也是丰富多彩的。

弄堂里的人一个个老了,日子过得飞快。等到肖家伯伯最一个女儿嫁出去时,六合里已经面目全非。主要是违章搭建越来越猖獗,再加上房管部门职能改变,靠居委里的阿姨妈妈根本管不过来。你在天井里搭一间厨房,我在晒台上搭一只鸽棚,你在层顶加建一只阁楼,我在后门抢占一块地皮卖葱油饼。走进弄堂,简直像进入迷宫。

而沿街门面房子早就破墙开店了,小文具、小零食、外贸服装、礼品回收、香烟老酒、五金电器、烫头发、拔牙齿、按摩足浴、福利彩票五花八门样样有,风景这边独好。

肖家伯伯掌上明珠出阁那天,花团锦簇的加长版林肯只能停在弄堂口,新郎倌带着一行男傧相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了,但你不能叫新娘子自己走出去啊!情急之下,新娘子的舅舅抱起身披婚纱的新娘,从化粪池、垃圾桶、皮鞋摊、油氽排骨年糕的油锅、洗衣裳的大脚盆旁边一路杀出重围,左邻右舍的群众纷纷迎上来拍手叫好,说几句吉利话,讨一份喜糖。哇!新娘子的一只高跟皮鞋落脱了,落在了一堆烂菜叶上。

爆竹声声,鲜花朵朵,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祝弄堂里的每个人身体健康,生活美满!

贺友直、张乐平都画过石库门房子,后来金宇澄在《繁花》里也画过,都想画清爽,都有局限,难免有不到位的地方。真正要了解石库门房子的复杂结构,只有自己走进去,边摸边看。

本大叔在此提醒一声:当心从楼梯上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