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读“鸿门宴”，曾经让我大为感叹。历史竟然可以这样写，简直就像是一篇惊险曲折的“反特”小说嘛！“反特”这个词儿，在我的少年时代曾经很流行，就是弄清报搞暗杀抓特务的意思。但是按照如今时髦的称呼，这类事情应该叫做“谍战”了。
看了“鸿门宴”以后，我也曾深深地为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英雄项羽而惋惜，好端端地错失了灭掉那个无赖流氓对手刘邦的大好时机。到头来，不仅没能坐了江山，反而被刘邦打得满地找牙，最后跑到乌江自己抹了脖子，让古往今来无数人为之扼腕不已。
在多数国人看来，“鸿门宴”是危机重重、险象环生的同义词。但如今再来仔细品读“鸿门宴”，我却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感觉，反而觉得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小孩儿过家家一样的游戏。游戏的主角，自然就是那个像小孩子一样，心智永远都长不大的项羽了。“竖子不足与谋”，范增此语虽说是句气话，但对项羽的评价真是够准确、够生动。
刘邦有个名叫曹无伤的部下，是个典型的投机分子。他本着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原则，想背叛自己的主子，秘密投靠势力更加强盛的项羽，以便为自己的将来捞取政治好处。于是，就派出了自己的亲信，跑到项羽那里告了刘邦的黑状：“俺们这个土包子老板很不地道，进了关以后想自己称王坐天下，还要封狗崽子黑五类子婴当宰相，并且把大秦皇宫的金银珠宝全都当成了自家的收藏品。他这么干，把大王您往哪里摆啊。”
一向讨厌刘邦的范增，赶紧跟着猛烧一把火：“就是就是，刘邦那小子野心大得很。以前他贪财好色，简直就是个混混无赖。而这次进了关以后，却一反常态，既不到处抢金银财宝、也不调戏霸占妇女，说明这家伙一定是有了不可告人之目的了。再者说了，我看这小子长得那样儿也不地道。我找风水先生看过，说是他呆的地方有一股子帝王之气，一旦让他成事，那还得了啊？赶紧灭了他算了！”
说话办事一向不经过大脑的项羽，一听这番忽悠，立马就炸了：“传我的命令下去，明天早上部队早点开饭，让大家伙儿吃好喝好。吃饱喝足以后，紧麻利儿地把刘邦那帮虾兵蟹将统统给我灭了！”这么大的事情，不慎重思考、不调查研究，也不周密计划，决策的过程，简直就跟小孩过家家一样轻率随意。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具备领导者的起码素质。
项羽的那个叔叔项伯，跟自己的侄子一样，也是个极不靠谱的二百五。在双方你死我活的紧要关头，他竟然还想着自己有个私交不错的朋友张良，目前还在刘邦的手下混饭吃。他大约是这么想的，两边一旦开打，张良的小命肯定难保。为了朋友义气，他得在开打之前去通知张良赶紧逃命。
狡猾的张良一听，知道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就赶紧领着项伯去见刘邦。更加狡猾的刘邦，当然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先是猛说一通好话软话，让缺心眼儿的项伯轻易就相信了自己。接着又是拜把子、又是结儿女亲家的，更是把个项伯忽悠得基本找不着北，恨不得要跟刘邦穿一条裤子了，当场就给刘邦出了一通讨好项羽的主意。
自以为占了便宜的项伯，屁颠屁颠地跑到项羽那里，不但把刘邦假装出来的善意，完全彻底地传达给了侄子，还添油加醋地替刘邦说了一大堆好话。没啥主见的项羽，听了叔叔的这番说辞之后，很轻率地又取消了改天一早发兵开战的命令。原本是一出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谍战好戏，硬是让这几个人给演绎成了过家家游戏。当然了，刘邦是不敢以游戏的心态对待这件事的。
当刘邦按照项伯的指点，带着一堆礼品、领着一帮喽啰来向项羽说明情况兼赔礼道歉的时候，项羽被叔叔先前的一通忽悠，已经基本打消了灭掉刘邦的想法。所以说，看似杀机四伏的“鸿门宴”，其实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惊险。因为安排这场宴会的主角，心中已经基本没有了杀机。
把瞎话说得比真话还美妙动听，是一个成熟政客的基本素质，刘邦就很擅长这个。项刘二人见面之后，刘邦那一通貌似无比真诚、无比谦恭的表忠心说辞，更是使得项羽除了喝酒叙旧之外，再也没有了其它的想法。对政客们的花言巧语，表现出深信不疑样子的人，大抵有两种，一种是装傻，一种是真傻。至于项羽属于那一种，各位可以自己去判断。
看着项羽只顾喝酒聊天玩得很开心，范增心里很着急。他几次三番给项羽使眼色、做动作，暗示其赶紧下令开杀。对范增急三火四的样子，项羽假装没看见，继续吆五喝六地跟刘邦划拳行令。因为在这个时候，项羽已经真的不想杀人了，而只想痛痛快快地喝酒聊天。比如对那个未经允许扰乱宴会秩序、有严重暴力倾向的狗肉贩子樊哙，他也没有杀无赦、斩立决，而是比较大度地赏他喝酒吃肉。至于刘邦此时是个什么心情，他并不清楚，大约也不想去弄清楚。这说明，项羽是个性情中人。而具有这样性格的人，尽管有时挺可爱，但却很难真正做成一番大事业。
见项羽对自己的暗示无动于衷，范增很是抓狂上火。于是，便跑到宴会厅外边，找到一个叫项庄的家伙，对他说：“兄弟啊，我看咱们领导是指望不上了。能不能除掉刘三儿这个祸害，今天就看你的了。你可以用表演剑术为宴会助兴的名义，瞅个冷子结果了他，一切万事大吉。要不然，咱们今后可都得要遭殃了。”
范增能委项庄如此之重任，想必此人身手敏捷，功夫了得。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项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有自己的小九九。进入宴会厅之后，他没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于电光石火之间，一剑把刘邦刺个透心凉，而是假模假式地表演开了剑术，并且故意把自己的意图弄得地球人都知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嘛。这么一来，就给项伯留下了“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的机会。
大约项庄是这么想的：俺如果真的做掉了刘邦，哪天领导一旦不高兴了，怪罪下来，办俺个自作主张之类的罪名，到时候你范老头儿再假装不知道，一推六二五，俺找谁去说理儿去？以项羽的性格而言，当场翻脸办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啊，比划两下意思意思就算了，傻子才跟你玩真的呢。因而，这场看似惊险逼命的剑术表演，其实也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的事儿。
如果项庄确有这样的想法，恐怕还真是没有冤枉范增。对于范增来讲，解决刘邦的好方案有N个。比方说，召集一群刀斧手，冲进宴会厅去，不由分说把刘邦一干人等剁成肉泥完事。狗肉贩子樊哙再凶猛，也是好虎难敌群狼。再比方说，安排几支伏兵，埋伏在刘邦返程的必经之路，一举歼灭刘邦的小股卫队，大约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在项刘两军的营地之间，可走的道路是有数的。刘邦从宴会上逃跑的时候，就是跟樊哙等四人走了一条小道，连带来的车马都顾不上用了。刘邦能知道这条小道，范增等人未必会不知道。在逃跑之前，刘邦被吓得如惊弓之鸟一样狼狈，反复嘱咐张良道：“我提前退席的事儿，你可千万先别跟项羽说啊。走这条小道到咱们营地，也就是二十来里路。你估摸着我到了咱们地盘儿的时候，再跟他说也不迟。”他其实是大可不必这样紧张的。
相比之下，以表演剑术名义干掉刘邦的方法，看似聪明巧妙，其实最不靠谱。范增拿项庄当枪使，大约也是担心如果按调集刀斧手砸场子、安排伏兵截击等方案行事，事后项羽很可能会怪罪他不经请示，擅自做主。作为一个靠玩心眼儿混饭吃的人，想必他很清楚，部下的自作主张，是领导最犯忌讳的一件事情。
在对待大敌刘邦的问题上，范增的出发点是好的，态度也够认真负责。但他遇事有私心，缺乏勇于担当、敢于负责精神，试图以游戏的手段解决重大政治问题，在行为方式上，就很不够严肃认真。从这一点上讲，将“鸿门宴”演绎成一场游戏，空有谋士之称的范增，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刘邦此后曾多次感叹，“范增是个人物，项羽有眼无珠，不能很好地发挥他的作用。要不然的话，我早就没命了。”这话有点言不由衷了，这种遇事把领导推到前台、不敢替领导分忧解难、承担责任的部下，如果放在刘邦的手下，恐怕也早就被他给废掉了。
刘邦不辞而别以后，项羽不但一点儿也没生气，还愉快地接受了张良代为进献的礼品——“白璧一双”。这也反证了项羽确实早已打消了灭掉刘邦的想法。倒是那个范增，又不敢替领导承担责任，又要表现得比领导还要高明高尚，不仅用剑敲碎了送给他的“玉斗一双”，还当众发出了那句千古名叹——“这个不成器的傻小子，不配俺给他出谋划策（“竖子不足与谋”）！”他的言行会传到项羽的耳朵里，应该是可以肯定的事情。以项羽的性格，日后还会有范增的好果子吃吗？
比方说，有个名叫韩生的人，曾经建议项羽从战略大局出发，在关中扎根立足。而项羽却很想过把衣锦还乡的瘾，就坚持己见，回到并不适合做首都的老家建了都。韩生因此也发出过一句千古名叹——“大家都说楚人（指项羽）像个洗了澡又穿衣戴帽的猴子（“沐猴而冠”），看来果然是这个样子的！”项羽知道这事儿以后，毫不客气地拿韩生煮了肉汤。
这个长不大的项羽，确实比较喜欢玩大煮活人把戏。比如他曾经威胁刘邦，如果不投降，就把他的老爹等人下锅煮肉汤。在这样的威胁面前，人家刘邦不急不躁，反而气定神闲地回答道：“好啊好啊，咱俩是拜过把子的，我爹就相当于是你爹了。既然你想拿自己的老爹煮汤喝，那我也没啥意见。但是拜托煮好以后，千万别忘了分给俺一碗尝尝味道啊，俺在这里先谢谢啦。”很多人因此而说刘邦是个无赖，但是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他不耍无赖又有什么办法呢？话又说回来了，在一些重大问题上的无赖表现，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个政客走向成熟的标志不是？
在这场游戏当中，也有人很受伤。这个人，就是那个告密者曹无伤。回到自己的地盘以后，惊魂未定的刘邦，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宰了叛徒内奸曹无伤。刘邦大约是这么想的：你还他妈妈的无伤呢，我干脆让你无脑袋得了。这个曹无伤真是太冤了，在酒席宴上几杯黄汤下肚以后，项羽就轻描淡写地把他给出卖了。他忙活了一场，不仅啥也没捞到，反而把自己的小命给弄没了。
从长远来看，项刘是潜在的敌对势力。两家即使不立马翻脸开打，日后也必定会成为竞争对手。在敌手的阵营里，安排个线人潜伏下来，适时传递个情报、做个内应什么的，也是一件很不错、很有必要的事情。按照曹无伤的级别来看，一旦把他发展过来，应当算是个高级谍报员了，作用非同小可。在正常情况下，这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大好事。但当这么好的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以后，项羽却很儿戏地没拿着当回事情。
在曹无伤问题的处理上，项羽也表现出了极不成熟的一面。所以说，项羽后来之所以一败涂地，主要是由于他性格中的重大缺陷所致。他的遭遇，并不值得同情惋惜。
作者简介：王离京，笔名谷荻，男，山东寿光人，1958年生于北京，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做过知青、工人、教师，曾任省直机关处长、大学领导干部，二级警监。散文作家，系中国作协会员，发表出版作品累计三百余万字，多次获奖并入选多种选本。相关作品成为国内外多家著名高校图书馆馆藏书目，两度入选山东省中小学生寒暑假读一本好书活动前十位重点推荐书目。
壹点号谷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