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化县谁会看风水(浮世绘 名家)

热河这个风水勃郁之地,城围丘陵如黛,奇山凌空耸翠,一条烈水侧身而过,人之天性豪爽得一如塞外凌冽的朔风,素常里的烟火人情,尤以酒事温润得世故亦厚道。殊不知三百年胡风汉韵,当初一个“热河上营”小村庄,因了康熙一座避暑山庄,八方能工巧匠多民族杂居,至今亦有“坝上坝下喝不过隆化,南来北往喝不过围场,东奔西行喝不过丰宁”之说。而人的以酒为缘推杯换盏,见出更多的到底还是一颗心。

我朋友刘祥瑞住热河城,亲家于柏林住围场坝上桦树村,俩人见面主要兴趣便是酒,端着酒杯谈旧事,谈乡里乡亲谈儿女,谈国计民生感叹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喝到兴致也谈朝鲜核武器中东战争伊拉克,想的都是国际大问题。几杯烧酒的怂恿下,价值观也时常会有纷争,于柏林说什么酒文化?它怎么会是文化呢?文化都在书里呢。刘祥瑞便说,你在酒里思考人生,体悟快乐或烦心,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酒怡情,“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酒趁年华,难道这不是文化么?于柏林说为什么喝了酒会飘起来?我相信魂灵还是存在的。刘祥瑞便说,人死如灯灭,呼啦一下成灰土。一旦看着对方粗脖子红脸风向不对,刘祥瑞也会戛然而止,笑在那里不吭声,心说你是真理你是酒,这还不行吗?

当初刘祥瑞对这门亲始终犹豫,并非嫌男孩个子矮面貌黑,工作只是个税务局的商管员,而是不满意那个坝上农村家。更何况我女儿如花似玉,大小是个教师为人师表,至少也该嫁个文化人吧?女儿嘴上答应着,私下恋爱却谈得风生水起,直待那天要定亲,酒桌上刘祥瑞才见了于柏林。

这是一次颇显尴尬的面晤,最初刘祥瑞坐在那里不吭声,酒杯举得也很严肃,这便搞得对方束手无策不自在。但后来于柏林嘱咐儿子那几句话,却将刘祥瑞打动了,于柏林说:你小子,别以为当了干部就咋回事似的,国家给的那身皮,你就不能白穿它。第一必需积极要求进步,争取早些入党。第二遇到小商小贩不能撅人秤杆子乱罚款,那是人干的活计吗?第三不能贪污受贿,挣多少花多少,脏钱一分不能拿。第四最重要,对待老丈人丈母娘,一定要真好,发自内心的好!眼前两位就是你亲爹妈,人家姑娘养大不容易,凭啥嫁你个坝上臭小子?桦木不直你可不能歪,这也是我定的“四项基本原则”!

刘祥瑞至今还记得,说到最后于柏林是用力看了一眼自己的,那一眼隐约透着一层焦虑,透着讨好的虔诚,并且他也懂了这话究竟说给谁来听。酒品即人品,一个坝上农民出此言,刘祥瑞感动得都想鼓掌了,出口便动了真性情,刘祥瑞说:兄弟呵,就凭今天你这番话,这亲我就敲定了。喝!两人越喝越投机,越看越顺眼,酒助人兴一瓶子白酒很快见了底。于柏林不愧是坝上蒙古族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直喝得刘祥瑞举目皆亲双眼迷离,人都快扎到亲家怀里了。

知音于柏林,时常会给刘祥瑞打电话:哥呀,兄弟想你啦!

赋闲在家的刘祥瑞便说:还是让我上坝呗。

酒由情生,情由境造,刘祥瑞坐在火炕上,比坐在自家床上还踏实,手把羊肉横着啃,滚烫的烧酒大碗喝,大自然里得大自在,再待屁股底下热上来,也便显得没分寸。当下城里已少划拳行令,但粘上于柏林的刘祥瑞,划拳已经上了瘾,唯有不快的是总输,最后只剩下一句话:我老输。

于柏林就答应哎——我是你老叔,又叫老叔我干啥?你是赢了酒!

刘祥瑞便说:我赢了那就接着喝。

酒量与基因也有关系,于柏林儿子酒量比他爹还大,那天进家已过后半夜,媳妇偏是不开门:酒是爹你就跟它过。门外说我工作应酬多忙啊,你以为我愿意喝?事后女儿对刘祥瑞告状:再喝这日子就别过!

刘祥瑞说:你是点我呢?如今哪个男人不喝酒,喝高了是他人好交,不喝还算个男人吗?

刘祥瑞当然也懂得礼尚往来,那天电话又打给于柏林:过来过来你过来,哥哥今天想你了。那边电话也紧着说:喝酒呗,明天早晨就上车。

百十里班车并不远,但那天于柏林喝了一会儿酒便放下了。刘祥瑞问不喝了?于柏林说:路上挺高兴,今天咋就晕车呢。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呵。

那就不喝了。刘祥瑞又觉亲家城里一趟不容易,多么热的天又晕车,应该领着街上透透风,低头再看地上两只脚,鞋擦得倒是挺光亮,只是已经猪拱嘴般翘起来。刘祥瑞心里想的是给亲家买双鞋,但令人恼火的是刚走到大街上,于柏林便嚷着上厕所。刘祥瑞说刚才家里咋不尿?于柏林即刻抱拳致歉说,还不是嫂子在家嘛,卫生间我不敢进。

南大街没厕所,两人直奔快餐店,于柏林进去刘祥瑞转身买雪糕,返回继续那里等,红男绿女出出进进,直等到雪糕化了也不见人。待刘祥瑞返回南大街,正见一人直着脖子向北喊:

亲家——亲家——

眼前正是于柏林。刘祥瑞便乐了,难道我就没个名字吗?想起叫了多少次“老叔”,看在那里的刘祥瑞,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心说你以为这是坝上草原一马平川吗?这里是皇城根儿下老热河!正乐着于柏林又消失了,刘祥瑞如坠梦中左顾右盼,再转身于柏林正冲西喊:亲家——亲家——

还是没名字。此刻刘祥瑞也看清了,脸上挂满汗水的于柏林,表情是那么焦虑,茫茫人海又是那么不知所措,一颗心很快便绵糖般地融化了,随即也冲着远方喊起来:亲家——亲家——我在这——南大街车流如水,夕阳之下热河城一派金黄,刘祥瑞边喊边追直待抓住对方的手,于柏林眼里已是浸满泪花了。

(田林,作家,现居承德)